最近,由翁子光监制、新晋导演何爵天执导的电影《正义回廊》成为了香港电影界的一大热话,上映至今票房已冲破千万港元,且呈现稳步上升的强劲势头。坊间好评不绝,对于一部有血腥暴力镜头的奇案三级片来说,如此成绩实属理想。
电影改编自2013年轰动一时的“大角咀弒亲凶杀案”,首被告周凯亮在大角咀海兴大厦一处单位内杀死父母,后联同次被告谢臻麒合力肢解尸体,两人同以谋杀罪名被起诉,结果陪审团以8:1的大比数裁定周凯亮罪名成立,判处终生监禁,谢臻麒谋杀罪名不成立,阻止合法埋葬尸体罪判囚一年,因判决前已被拘留两年覆盖刑期,故当庭释放。
《正义回廊》是何爵天的首部长片。与香港大多数新锐导演都会选择相对安全保险的家庭题材为出道作不同,何爵天更在意的是作品是否充满话题性,能否在短时间内引发观众的强烈好奇心和广泛讨论。
选择大角咀弒亲凶杀案,一方面因为案件发生时间距离现今不远,观众可以在网络上查阅有关两位被告的视频片段,而且凶手骇人听闻的犯案手法、对双亲痛下杀手的冷血残忍引人侧目,周凯亮甚至在杀害双亲后还若无其事地报警求助,又高调接受传媒采访,发出寻亲呼吁。
另一方面,当年法庭和陪审团一致认为谢臻麒因智力问题无法主动参与谋杀,只能受制于智商达126的周“操纵”和“诬陷”。案情和判决背后的种种疑点,并由此延伸出对何谓“真相”、“正义”之思辨,都是编导希望借一度销声匿迹的奇案类型带出的值得深思的主题内容。
何爵天在香港演艺学院电视电影学院主修导演,毕业后曾涉足不同类型制作,如电影、广告、MV等,其中较为知名的有林超贤的《激战》和《破风》。他在2016年拍摄香港电台剧集《狮子山下》时结识导演翁子光,之后便在后者的工作室担任副导演及编导等职位。由此可见,《正义回廊》深受翁子光《踏血寻梅》体察人物与环境之关系的社会派脉络影响。
《踏血寻梅》对香港奇案片的重大革新便在于创作者注入对社会低下层人物的深度关怀与信任。以往同类作品对事实及当事人毫不尊重、趾高气扬的猎奇剥削风气在《踏血寻梅》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细细描绘“死者”王佳梅(春夏 饰)和“凶手”丁子聪(白只 饰)忧郁苦闷的日常,以及他们痛苦挣扎的心理活动,并从尝试重组案情的臧Sir(郭富城 饰)的连番发问牵扯出边缘人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孤独悲歌。
翁子光在《踏血寻梅》之前已经摄制述说社会底层青年成长历程的《明媚时光》和《援交少女》,“阶级差距”、“房屋问题”在翁子光的作品序列里始终占据一席之地。
翁子光接受港媒专访时曾透露, 上世纪80年代,他的父母用40万港元买下位于新界荃湾祈德尊新邨的500多呎(约46.45平方米)的住房单位,一屋只有两间房,却要容纳5个人居住。翁导说他嫲嫲的房间能看到美丽的海景,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在对岸看着青衣的楼一直起,它变得像上海黄浦江一带,好多楼,一直起,一直起”,最后起到连海(峡)景也不见了。
这让翁子光心生感慨,在商业运作主导、寸金尺土的香港地,“家”的概念轻易便会被影响与破坏。《踏血寻梅》里王佳梅写在墙上的一组混杂英文与数字的密码,指的就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一定程度也是他个人经历在其作品中的投射。翁子光电影中的底层人物大多住在狭窄逼仄的公屋和劏房,在他看来,香港公共屋邨的自给自足、秩序井然背后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劏房是一个被极度压缩的公共空间,可以说几乎没有私隐,如此压抑不安的生长或居住环境会对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是翁子光在作品中借由呈现“连打飞机都没地方”,令人難以呼吸的局促环境,从而对缺乏流动性、阶级固化的社会体制发出激烈控诉。
进一步说,如果说过去奇案片对于凶手/受害者的诠释是强行剥离社会性的“性格决定命运”,那么翁子光作品里则强调孕育人物成长的这片土地,以及对其内部结构与运作法则的观察和批判,即“环境决定命运”。在《正义回廊》里,张显宗对父母心生恨意的原因之一亦在于房产纠纷,箇中原因是不少香港人均将“上车”(拥有属于自己的物业)视为短暂人生的唯一目标。
不久前,《正义回廊》票房逼近一千万,作为主要投资人和监制的翁子光旋即在脸书上发了一篇感谢文,简单回顾了替《正》寻找投资的辛酸历程。从文中我们可以大概得知如今仍愿意为香港电影投放资源的投资者,他们对《正》的顾虑首先便是影片的主角都有谁?怎么回本?其次就是对主角残杀自己亲生父母的奇案三级片“能否过审?能赚钱吗?”从《正》在初始集资阶段遭遇的困境,翁子光以知名导演和编剧的身份四处奔走尚且如此,我们已可想象当时《踏血寻梅》的前期准备有多困难。
或许对于大部分投资者来说,光是投资“香港电影”便已面临亏本的巨大风险,而且还是一部放弃内地市场,仅在香港本地上映,带有血腥残忍场面的三级片,难免会令不少追求商业利益的投资者却步。
可能有不少人认为,以翁子光如今在内地和香港电影圈的知名度,随便拿出几百万应该不是问题吧。实际上,翁子光在文中也说明了自己本来是想趁楼市低迷给首付买层“纳米楼”作为在港的栖身之所,好让自己不用再跟父母挤在一间狭小的居室里,结果最后还是把这笔钱用在了支持新导演上面。
“纳米楼”(nano-flats)意指面积非常细小的住宅单位,虽然香港坊间多用215呎(约19.97平方米)作为纳米楼指标,而实际区间大概在“200多呎”范围游走。但是低于200呎(约18.58平方米)的住宅单位(私楼最细的“龙床盘”面积只得11.15平方米)比比皆是。简单比对一下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最低居住空间标准,中国台湾147呎(约13.66平方米)、英国398呎(约37平方米)、新加坡500呎(约46.45平方米)、日本269呎(约25平方米),香港可谓“细绝全球”。
言下之意,翁子光是押上置业首期(若按他在文中的话说,应该还有一部分是与编剧孙霏共同营运制作公司的积蓄)、美亚娱乐主席李国兴投资的部份费用(《踏血寻梅》也有美亚投资)、两位匿名贷款人、为人爽快的“K先生”(不少人猜是古天乐)的100万元,再加上香港电影发展基金的250万元资助,才有今天的《正义回廊》(制作总开支约1000万元)。
翁子光早在2018年就说过,面对香港居高不下的楼价,他也是没有买楼置业的条件。尽管在《踏血寻梅》的成功之前他已是两部卖座港片《僵尸》和《救火英雄》的编剧(但在香港编剧的待遇普遍不高),之后更自组工作室提携新导演新创作,北上发展,身兼编剧、制片人、监制多职。但是面对越发紧绷的创作氛围,连翁自己执导的新作,讲述港英时期四大探长叱咤一时的枭雄片《风再起时》何时能上映也还是个谜,谈何回本或赚钱?
再则翁导的作品风格本来就偏向奇情+写实主义的类型组合,多数投资者对该类题材无不报以万分谨慎的态度。往现实一点说,当年《踏血寻梅》虽然获奖无数,但在票房上是亏本的,也难怪翁导在文章开首就半开玩笑地说《正义回廊》上映两周的票房已经超过《踏血》的总票房(800万港元)。
疫情久未平息、电影业青黄不接、创作空间日益收窄等,这是如今香港电影(包括翁子光自己)正在面对的严峻现实与冲击。 但即便生存环境如此艰难,依旧还是有新导演愿意去尝试、开拓不同类型的电影制作,还是有不怕亏本的投资方愿意出钱出力。
我想强调的是,比起一再执着于港产片“死了没有”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创作者们该怎样在夹缝中求出路,将“消亡”的危机感和恐惧感转化为涅槃重生的机遇,理应更值得我们去思考与重视。
回到《正义回廊》,何爵天和三位编剧谭广源、叶伟平及梁永豪对弒亲案的审讯流程进行了戏剧层面的改写和虚构,如两位被告的姓名分别以张显宗(杨伟伦 饰)、唐文奇(麦沛东 饰)代替,真实事件中出现的相关人士、组织或团体名称均以假名或模糊化处理。尽管电影不乏对凶手杀人、肢解、弃尸过程有着血腥味极重的细致描述,但区别于过往奇案片穷尽煽情之能事,只顾贩卖色情暴力、宣泄官能快感,何爵天和编剧们显然拥有更大的野心。
他们试图在137分钟的影片时长里一并处理两名被告的家庭背景/人生经历/精神状态/犯案动机;检控官朱愛倫(周文健 饰)与两位被告的辩护律师吴冠峰(林海峰 饰)与游嘉莉(苏玉华 饰)在法庭之上的唇枪舌战、一般证人和专家证人的供词;警方的调查过程、取证手段;由9位成员组成的陪审团内部辩论过程;以及案件对三位不同领域的年轻人(记者、律师、警察)产生的影响。
可想而知,要求观众在两个多小时之内完全吸收并消化如此庞大的信息量堪比登天,而对于初出茅庐,雄心勃勃的导演和编剧来说,由于篇幅不足,以上题旨很多都只是开了个头,却没法深入。但是香港观众普遍就对此类“包罗万有”(每样都有一点,即意味着难以拍得深刻)的影视作品怀有好感,当遇到一些存在明显缺陷的叙事内容,他们总有办法以“刻意留白”、“不轻易判断”等理由为创作者辩护。
与此同时,导演为了提高庭审戏在视听层面的可看性,运用了很多剧场的表现手法(戏中几位主演,如杨伟伦、麦沛东、林海峰、苏玉华、朱柏谦等人都曾有出演香港舞台剧的资深经历,因而能够很快适应舞台式叙事手法),例如舞台剧中的“转台”技巧,让演员们突破单一固定的场景(法庭内部),随着被告/证人的供词穿梭于不同时空的情景,或旁观两名被告的行为和对话,或打破第四面墙直接与观众“交流”。
导演在聆讯过程还会利用一些光影、声效的特殊手法来表现隐藏在庭上问答互动背后的戏剧冲突,如剧情进行到张显宗表姐邵佩琼作供时,法庭内的灯光黯淡得像在教堂内告解,观众只能看到被告与证人的双瞳,画面更不时回溯到张在餐厅向邵坦白杀人罪行的瞬间。唐文奇自辩时,往往配上闪电及雷暴的音效,是否隐喻唐不可告人的内心挣扎?又如,当呈现主犯张显宗复杂的心理肖像时,导演让张显宗幻想“成为”偶像希特勒,他的家人、唐文奇则“化身”纳粹军官和士兵,用一口流利德语交谈的超现实片段为核心内容。
诚然,对于一些平时不太常看法庭戏的观众来说,上述为求达到特定叙事效果的戏剧手法的确值得他们赞不绝口,也有助于他们理解熟悉香港司法系统的运作逻辑。然而只要我们稍微回顾一下电影史,就会发现那批最为出色的法庭电影的共同特点均在于精彩绝伦的台词和对白。《正》在“陪审团商议”和“法庭辩论”部分参考的正是其中两位佼佼者:《十二怒汉》和《桃色血案》。
我敬佩新导演想要有所突破的创作激情,但是《正》在叙事手法上的所谓“创新”某程度而言只是为了掩饰对白的苍白肤浅。兴许导演太想借一件过去之事讽刺、影射近几年的种种荒谬(大部分香港新导演的通病),趁机表达港人积压已久的不满情绪,哪怕被指“抽水”(指桑骂槐)也在所不惜。于是人物不时会说出一些影射当下现实的“金句”,不仅明显与该人物在戏中所属的身份、身处的社会环境相悖,更是在间接削弱、甚至摧毁一部法律电影理应具备的严肃姿态。
若以此为出发点,《正》言语之间隐含的讥讽语气实际指向一种“代际矛盾”,而这也是控辩双方在法庭之上围绕着“法律诠释权”而制定的控罪/辩护策略、由此展开的激烈论争,道德和真相变得模糊,工具理性成为主导之外,引发观众通过持续的辩论思考“何谓公义”的陪审团内部构成隐含的深层意义。
导演将9名成员逐一划分为中老年大叔、师奶/青年、保守/激进、既得利益者/不相信制度、政治冷淡/主动参与公共事务等四个类别。这种塑造人物群像的方法确实有助导演言简意赅地向观众传递“陪审团”之于香港法治的重要意义,透过学识渊博的年青一代如哲学系毕业生高思钧在质疑体制(能否彰显公义)、认真讨论案情之余,又不忘向在场其他成员(和观众)解释陪审团制度的由来,以及一些基本的法律原则。“代际矛盾”因而在陪审团成员们对案情的一致专注中得到暂时性的和解。
话虽如此,陪审团的成员形象最后还是不免落入脸谱化的桎梏,光是从成员整体构成便能看出导演为了营造新老世代之间的戏剧冲突(及短暂和解),从而牺牲了个体自身的复杂性。这种情况还出现在滥用职权的便衣警、害怕承担责任的上司/怀有良知的年轻警员;不讲道德操守的报社总编/良心发现的网媒记者;视法律为上位游戏的知名大状/替弱势群体发声的新人律师。
就连第一被告张显宗也抵受不住陈腔滥调的“侵袭”。影片对张显宗的戏剧化处理实际上是放大了外界对他的各种猎奇窥视和想象:极度崇拜希特勒、对于性有着无限意淫,参加三级片试镜,却在性感美女的挑逗下窘态尽显,甚至连在法庭上与倒叙和闪回披露的弑亲原因:张的父母偏心、留学外国时多次遭黑人欺凌及歧视、张的物业被迫转交兄长以偿还债务,导演处理起来亦无非是突出其冷血猥琐的一面(不过片中提出的几种假设均无法充分解释张杀人的动机,这点我倒是欣赏的)。
至于讲述他进入职场面试碰壁(初识唐文奇)的部分,更加可以见到导演为了影射中港矛盾而忽视了人物的实际情况(张面试时的表现如何?能否胜任这份工作?)。要到影片最后一幕,被判决终生监禁的张显宗与兄长在监狱探访室的隔窗对话,这个角色的矛盾心理才真正凸显出来,可惜为时已晚。
英文片名“The Sparring Partner”,中文有拳击训练时的陪练员,证据确凿的张显宗显然就是那位上场比赛(杀人弃尸)的“拳手”,言下之意,故事的真正主角便落在了跟在他身旁的唐文奇身上:智商只有84的唐究竟只是一名人畜无害、整天挨揍的“陪练员”,定还是有份参与谋杀罪行的“搭档/同谋”?
这也是影片后半部分法庭和陪审团的辩论重心,导演和编剧们似乎倾向于认为唐文奇在庭审期间其实是装傻博取陪审团同情,然而除了张显宗的口供,并无更多直接证据能够证明唐确实有参与谋杀,同时警方不恰当的取证方式、唐的姐姐声泪俱下的“感人”供词,令整场审讯逐渐偏向有利于唐文奇脱罪的言论立场。
如果说《十二怒汉》是陪审团通过深入分析讨论案情为无辜人脱罪,极力避免冤狱的发生,当中隐含对司法制度的高度信任及其存在的必要性,那么《正义回廊》则走向与之相反的另一面:高思钧说出“冤狱比放过有罪的人更不公义”,更像是一句自我安慰、安慰观众的妥协话语(香港观众映后讨论的焦点还是在唐有没有参与谋杀),实际上是(创作者认为)本应接受惩罚的罪人无罪释放,一切只是因应“无罪推定”、“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及“精神障碍辩护”而采取的辩护策略。
所以《正》也包含如何“演场好戏”的后设元素,法庭之上真相与否并不重要,公义得不到彰显,唯一的“真实”或许只剩下历历在目的行凶过程,以及众人的“演技”。我想导演和编剧们应该更认同《桃色血案》传达的法律理念(两面性),不过限于篇幅,电影亦只能浅尝即止。
尽管《正义回廊》并不完美,充满导演和编剧为讨好观众不慎流露的机心,但面对创作空间越发收窄、影视作品同质化情况渐趋严重,香港电影更需要多元化,更需要这样一部摆脱偶像崇拜、个人主义包袱的精彩群像戏。今年下半年港产片集体经历了一次久违的口碑与票房双爆发,我衷心希望势头正猛的《正义回廊》也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本文首发于「虹膜」
影片結束後同導演的問答環節,導演如是解釋了題目,他想將這個問題留低給所有的觀眾。是啊,穿梭於代表正義的法院中的人們,大概也不清楚什麼會在迴廊的盡頭憂望回這個世界。導演以出奇驚人的對於場景的掌控力,將眾多人物栽入這部戲中,慢慢生長並互相交織,以香港普通法機制為架構,陪審員同審判過程一起作為視角,將這一真實的案例解構為原生家庭的傷害,兄弟之間情到恨的發展,社會救助機制的缺失以及經濟發展不平衡對於人性的拷問,律師、警察與法制之間的關係,法治制度與正義之間的關係,新媒體與傳播的交融,人性與理智同制度設計的平衡等等,甚至解構到最後可能只是人與人最基本的共情同誤解,以及人性的脆弱。可悲的是,當所謂菁英利用制度設計而利己到忘記其實制度的目的本身是公義的時候,當越來越侷限的信息圍攏,散播,延展,歪曲直至整個環境簡化思維到無以為繼理性的時候,當這似乎也越來越呼應當下甚至未來的世界的時候,這宗2013年的案件其實並非只是停留在彼時彼刻,它是繼續在時間中發展的,呼應著一些事,激發著另一些事,困獸猶鬥,但如若你發現這個世界可能連困獸都容不下呢?長夜漫漫,總會有些火星留下罷。
p.s. 導演在通篇的表述方式,場景語言,暴力甚至是咸濕,直到最後的幾個場景,兄弟見面,律師,陪審團的幾句留言,神情,以及那蜘蛛的陰霾,都拿捏的非常到位,鋪滿了他想像中的那個問號,讓人實在是驚訝於這是他的第一部戲。
戲院出邊,夢在夜幕中安靜,而現實卻在街角喧囂,
有的人在出賣身體,有的人在出賣靈魂,紛忙不息的街道橫爬著慾或者懣。
一部戲永遠無法窮盡夜幕下燈火背後的故事,
但它總可以拓寬人的想像邊界,
慰藉一些孤單無助的靈魂,
也便是此罷,天空中多了一點意義,星空下的夜不是那麼的淒冷暴力。
文/李镇
影片《正义回廊》的故事蓝本是一桩十年前,发生在香港地区的真实血案:
一位名叫周凯亮的年轻人在媒体上公开寻亲,说自己的父母在某日北上内地后人间蒸发,杳无音信。后来警方发现,周凯亮的父母从未离开过香港,而是被他残忍杀害在出租屋内,尸体由他和另一位智商有些低下的同伙谢臻麒肢解,经过冷冻、烹煮处理后,趁夜色抛入河中。
港片历来有取材社会奇案的传统。
远的来说,诞生于上世纪90年代的《雾夜屠夫》《羔羊医生》《人肉叉烧包》等一系列大牌云集、血色与情色齐飞的惊悚电影,不仅是许多人的港片启蒙,也生猛地为一票不谙世事的年轻观众“踹”开成人世界的大门。
近的来说,2015年由翁子光执导,郭富城、春夏主演的《踏血寻梅》是奇案片中的佼佼者。这部改编自“王嘉梅碎尸案”的电影,影像层面保留了港式奇案片的大尺度、重口味,但不拘泥于贩卖猎奇,而是将镜头探进了社会和人性的复杂肌理。
《正义回廊》在这方面显然受到了《踏血寻梅》的影响。导演何爵天虽为新人,但在处理杀人分尸场面时,显得毫不拘谨和羞涩。
无论是张显宗和唐文奇对两位老人手起刀落,还是唐文奇在闷热潮湿、光影明灭的屋内割肉剔骨、毁尸灭迹,导演都进行了直观呈现,甚至为了配合案情调查,还要将这一噩梦般的场景一而再,再而三地复现,不禁让人怀疑,导演是否有“折磨”观众和演员的恶趣味。
本片主演杨伟伦、麦沛东也在事后回忆,拍完肢解场景后,一度无法正常吃饭,看见荤腥就想吐。
在叙事和场面调度上,我们也能看到导演的“小心机”。
影片中,凶手张显宗崇拜希特勒,导演干脆把他的幻想拍了出来。镜头前,张显宗一身纳粹装扮,留有希特勒标志性的小胡子,对着爪牙高谈阔论,激昂且傲慢。
在全片现实感强烈的叙事风格统摄下,这些旁逸斜出的喜剧桥段,既是导演洒上的“甜味佐料”,也暗示着张显宗的表演型人格,以及他在疯狂边缘如履薄冰的精神状态。
而作为律政电影,庭审戏是重头,也是难点。
因为观众更容易被电影中的场景变换、人物动作所吸引,庭审戏单一场景和以对话为主导的模式,恰恰是消耗短视频时代人们少得可怜的耐心和注意力的两大“杀器”。
所以在律政作品中,有些导演会刻意追求人物对白和动作的大开大合,或是让情节张力满满、无极反转,这是让观众看得爽的保证。
但导演何爵天在拍摄前,特地去法院旁听了两个月,他发现,真实的庭审过程严肃枯燥,不苟言笑,不会像戏里那样充满戏剧性,律师也不会咄咄逼人,随意走动。
既想兼顾法庭的真实氛围,又不希望观众昏昏欲睡,导演何爵天聪明地在场面调度上做起文章:
律师问询证人环节,法庭窗户外天气的变化,帮观众打下清晰的时间锚点。
光影的变化,又暗合角色身份和心境。张显宗的表姐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为她量身定制的灯光,会特意模仿教徒在告解室里向神父忏悔的样子。
当姐姐哭诉唐文奇的悲惨身世时,太阳洒进法庭,使她周身笼罩着慈母般的柔光。
案情追溯环节,导演又让律师、陪审团等角色“亲临”案发现场,从旁听者变成旁观者,打破了庭审戏场景单一的桎梏。
同《正义回廊》前后脚上映的,还有一部同题材电影《毒舌律师》。
从市场表现来看,后者无论在票房水花还是话题声量上,都比《正义回廊》要热闹得多。
细究原因,不仅有《正义回廊》因其大尺度而受到电影审查和观影分级的制约,剧作层面上,《毒舌律师》也更符合普罗大众对律政电影的心理期待,即“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邪恶被消灭,正义得到伸张,观众自然就爽了。
按照这个标准,《正义回廊》便是一部让人不那么爽的电影。
其实,对于这样一起在法律和道德层面上已经盖棺定论的陈年旧案,导演何爵天能做的,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
但他做了一件颇具挑衅性的事,就是动摇了当代人在面对公共事件时的标准处置范式——第一时间分清敌我,然后进行道德高地上的谴责,和正义的审判。
《正义回廊》剥夺了让观众快速站队、倾泻情绪的“爽感”,它令你举棋不定,逼迫你思考:
什么是正义?谁又有资格来定义正义?
主角张显宗,他杀害父母是事实,崇拜希特勒也是事实,铁证面前,我们可以理所应当地唾骂他,但影片又用同情的口吻,讲述了他不可一世之外“糟糕的一天”:
因身材矮小饱受歧视,留学期间甚至被校园霸凌到失禁;
得不到父母的重视和尊重,一直活在精英阶层的哥哥的阴影中;
梦想打篮球,却被父母逼迫学钢琴;名下房产被父母强制转给哥哥,自己则被赶去住“垃圾堆”。
这些信息的加入,虽不能改变他要付出法律代价的现实,却在后续陪审团的讨论中,激起了同情和理解的涟漪,甚至在结尾处,为他实打实地赢得了一张“无罪”票。
影片所关注的,还有张显宗是否冷血,这是判断他是人还是魔的关键。
张显宗在狱中接受采访时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而当被问及杀人时的心情,他冷笑道:“画面很震撼。”
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们看到,他在杀死父亲后仰天嘶吼,我想至少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压抑多年的、五味杂陈的痛苦。
另一个细节发生在他与哥哥之间。
解决完父母后,张显宗也曾动过把哥哥一并解决的念头,但哥哥一句“毕竟我们是兄弟”让他动了恻隐之心,随后,张显宗的一句“哥!”更证明了,他所乞求的,无非是来自家人的哪怕一丁点儿温情。
如果说张显宗是让人纠结他到底是该下地狱十八层还是十六层,唐文奇则是在天堂和地狱间反复横跳。
唐文奇的外形很占优势,用辩护律师游嘉莉的话来说,“傻人有傻福”。
毕竟,大家都不愿相信,一个身材肥胖、头脑颟顸的低能儿,会主动参与谋杀,就算参与,也是受到张显宗的唆使。
演员麦沛东说,他在扮演唐文奇时,会特意模仿小孩子举拳头、扭身体等动作,使角色更低幼、更无辜。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已经提前拿到“天堂入场券”的人,影片又给出诸多细节,来暗示唐文奇可能在“扮猪吃老虎”:
唐文奇初次见到张显宗时,对他的包容和善意表示感谢:“你是个好人”,但说完又补上一句“应该是”;
病床上,自杀未遂苏醒后的唐文奇看到姐姐,意味深长地说:“你嫁人就死定了”,姐姐疑惑,他又连忙改口:“你嫁人我就死定了”;
法庭上,他可以事无巨细地交代案件细节,又能把警察逼供的言行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些细节让人细思极恐,但很遗憾,都无法成为定罪他的理由。
影片结尾,唐文奇从命案漩涡中全身而退,当庭释放,一向淡定的张显宗再也坐不住了,骂了一声“Fuck!”。他的激动似乎也印证了我们的猜想:也许唐文奇,才是那个有本事骗过所有人的“好演员”。
法庭外,民众等来了缺斤少两的正义,回廊里,兜兜转转的我们始终找不到光明的出口,这无疑是令人沮丧的。
但这种沮丧并不招人厌烦,因为它让我们警惕,自己是否早已在社会和社交媒体的规训中,异化为键盘之上,狭隘正义观中的一员。
影片的思辨性,还体现在三位律师身上。
一般电影中,律师形象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嫉恶如仇,为法理和公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另一类丧尽天良,甘为金钱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如果这两类律师恰好出现在同一部电影里,他们八成也会势不两立。
这种有些脸谱化的人物写作方式并非没有好处,观众第一时间分清了立场,才好把更多精力放在正邪之间的精彩较量中。
尽管《正义回廊》把重心放到了庭审戏,但我们几乎看不到律师间价值观的激烈碰撞。因为相比于捍卫正义,他们更愿意把辩护视作操纵人心的表演,换上制服的那一刻,好戏便开场了。
其中反差最明显的,莫过于张显宗的律师吴冠峰。
我并不怀疑吴冠峰的正义心,在与张显宗的初次见面中,他已经流露出自己的鄙夷,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他需要用一种更嚣张的方式,压制住张显宗的气焰。
但法庭之上,吴冠峰的态度却从不屑,转变为替张显宗据理力争。他试图将张显宗的杀戮行为,合理化为外部世界对他的迫害,以及证明,唐文奇并非无辜。
那么,为唐文奇辩护,并最终帮他脱罪的律师游嘉莉,她是个好人吗?
也许是,她看起来十分亲和,初见唐文奇时显露出母亲的慈爱。也许不是,作为资深大律师,她或许早已看穿唐文奇的伪装,但相比真相,如何帮他脱罪是她更在乎的事。
控方律师朱艾伦,威严魁梧的外表下,却是个谬误频出的喜剧角色,陪审团在他眼中,不过是等待媒体和律师喂料的“猪仔”。
轻描淡写的一句调侃,却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香港司法制度的脸上。
三位律师,各谋其利,各为其主。法庭上,他们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庭下,他们谈笑风生,把酒言欢。
影片所展现出的,司法精英们出于职业的冰冷,和对真相的冷漠,都让正义追寻之路更加坎坷。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疑惑,这样一部以怀疑和虚无为底色的电影,想要表达什么?难道是导演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进行的一次负能量宣泄吗?
相反,我认为这是导演基于当下的社会舆论环境,对“正义”进行的一次全新解读。
社交媒体时代,“杀死一个人渣”成为许多人面对悲剧事件的核心诉求。互联网上,人们的情绪能瞬间点燃,也能瞬间冷却,愤怒来得有多轰轰烈烈,遗忘来得就有多彻底。
键盘声中,人们似乎遗忘了:
消灭一个人渣很重要,但探寻人渣的产生,与我们这个社会的关联也很重要。
伸张正义很重要,警惕正义之下的非理性,避免陷入傲慢与偏见的陷阱也很重要。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或许只是因为彼此看待问题的角度、心中正义的尺度有所差别。
影片最后,张显宗被判终身监禁。但这皆大欢喜的结局背后,仍有许多疑点悬而未决,让人如鲠在喉。
这一开放式的结局背后,导演也许只是想告诉我们一个简单的道理:
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不再是“邪不压正”的空洞口号,也不是理中客式的风凉话,而是对真相保持警觉,对正义抱有敬畏,对人性不妄加揣度。
悲剧面前,与其众口嚣嚣,不如闭嘴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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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Mr. Infamous,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在关乎杀人分尸的《正义回廊》被更多内地观众看到之时,甚或之前,蔡天凤案意外地成为一个出奇「应和」的预言与回响,陡增慨叹。
媒体与受众在不断加码的兴奋中,难以避免地参与到凶手的秀场中。电影本想借十年前的港地旧闻,去炮轰至今依旧未变且不会变更的荒唐,而荒唐果不其然如同瘾君子般,涎着脸问你,喂,还有吗?再来一点。
叶蕴仪在《正义回廊》里饰演的退休教师叶慧萍,就把这种大众心态说得十分到位。报章、网络上那些可怕的事件,都会当作故事,也必须将其当作故事,否则一旦跟周遭,跟熟人联系起来,那就成了避无可避的现实。
但谁要活在现实里呢?而且,谁能抵抗得住现实呢?
最不希望,也最不需要跟人间惨剧打交道的,就是这些突然被拎到漩涡边缘的平头百姓。陪审团的设置,在法庭抑或是《正义回廊》中的作用,是把更接近我们的面相,贴到现实,贴到当下。
更特别的是,电影让我们不无悲观地正视当下世道在本质上已然凋敝,用的却是无比积极的态度。
片中张显宗与唐文奇涉嫌杀死前者父母,并且极其残酷地肢解尸体,分头处理,而各方律师的问询、搜证,陪审团成员的争辩、呵护,媒体记者的刺探、定义,在法庭内外难辨真伪的各路大戏里,形成一股人人探求真相、维护正义的热闹劲头。
或者说积极假象。
吆喝着让你相信制度的完备,人性的充沛,正义的必然,但是终归是让你走入回廊。
什么是回廊?曲曲折折,环环绕绕,离开地表的那种回形走廊。不提供实质的起点与终点,只提供徒劳无功的原点。让你看到景致不断在变,但都只能是景观式的布设,而且多走多看之后,就会发现,景观也在循环往复地回放了,于是境况比「楚门的世界」还扭曲。
《正义回廊》的精髓,确实在片名里已经写就。我们回过头来看这部预先揭晓谜底的电影,到底如何吸引观众。
「三级」是这部电影的首要噱头,特别是血腥暴力。
行凶场面根据不同预设,从不同角度,一遍又一遍地还原出来,谁来杀,怎么杀,杀完后如何处理,血淋淋的过程与场面,不断造成视觉冲击。再辅以刻板印象,叫陪审团里部分女性成的员生理不适,连通观众本身潜在的脆弱神经。
这个时候,看,就成了一种义务。电影吊诡地把看客行为合理化,即让观众迅速加入陪审团,以无形中带有责任感的姿态去介入观望与判断。
别于动作片的暴力刺激,《正义回廊》所提供的兴奋度是反方向弱化的。一是这种情绪宣泄,早就越过了解气的范畴。二是杀戮对象一旦成了尚未坏透的至亲,伦理层面就扑灭了基于冤屈的愤恨火力。三是片中强调张显宗匮缺的同理心,大多数观众都有。
于是复调里的血腥暴力,渐渐成为一个相对主观的天平,把看客不管基于什么起点的心态,给拨向一边倒的道德高峰,去俯瞰嫌犯,甚至是,不由分说地审判罪犯。
到了这份上,个体的暴力固然可怕,整体的偏颇乃至盲目其实更可怕。不仅仅是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更重要的是,你会不会已经是深渊本身。
也许可以这么说,延续了香港奇案片经验的《正义回廊》,在出位的视觉冲击下,反了同类电影传统一回。
具体说来,以往大量的奇案片,更偏向于对骇人案件的消费甚至剥削,有小报属性,并止步于此。而杀父弑母案与《正义回廊》,在以十分cult的方式并行插入受众双眼后,却掀开了更悲天悯人的视野。
很难不会想到翁子光的《踏血寻梅》,这些年最好的同类电影。它扭转了奇案故事本身的浅薄,而且相当出彩的地方是,噱头全在制造情感反差。
在援交与买春、凶杀与死亡背后,翁子光去寻觅那些不为人道却也无人想听的秘辛,那些无非是比不过死亡惨状更博眼球的相互温暖、彼此慰藉,平凡琐屑得几乎与我们无望的日常相近,特别动人。
由他监制、新导演何爵天执导的《正义回廊》,也透过噱头的冲击,去大开大合地讲人情与人性。而其中情色的偏向,又起了一些微妙的不同功用。
《踏血寻梅》里,主角王佳梅的裸露是无奈、破碎但真挚的,通往人物本身放下尘与土,望向山与海的心境。最终山海的崩塌,要比尘土的寂灭更叫人难以释怀。
到了《正义回廊》,牵涉到情色场面的主角张显宗没有裸露,但是在试镜现场侃侃而谈之后,女优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了。相当讽刺的是,吹嘘自己经验丰富过后,身体与心理却迎来了全线崩溃。
张显宗招架不住凌越自我定位的好。女优的美丽、性感,是等同于人间美好物事的,比如亲密的家人、名下的房屋、亮眼的学历、体面的工作,但那些都随着家人给活鸡拔毛一样,给连皮带肉地拔掉了。
他以为至少可以操控欲望,获取快感乃至周遭人等的钦佩,奈何事与愿违。他跟唐文奇聊天,说要去内地找妓女来先奸后杀,是在人生各种跑道上,试图寻找所谓低一级的对象来施虐,获取掌控一切的迷狂,还有比照希特勒,对应的都是自己被掌控、被剥夺的卑贱人生。
或者也可以把这种口嗨,视为始自于无爱与受虐后的应激反应。由此塑造出来的人物,极度可怜,哪怕依然可恨。
周遭人等,试图通过确定杀人动机的途径,去理解他,或者说,去完成对杀人狂魔的构想和审判。「正义回廊」一下子高朋满座,但是真相在主观印象对照所谓正义法则时,不那么重要了。
在赦免罪愆的宗教面前,也不那么重要了。张显宗也说,那些人去教堂,不过是想买张赎罪券。
那么,还是要说回陪审团。并不相信香港司法制度的高思钧说了一句,「冤狱是比放过有罪的人更为不公义。」这个立场,跟很多没那么掷地有声的主观揣测一起,成为他们投票的依据。
很多人看到陪审团由形形色色的人构成,想到的是《十二怒汉》,也投射了一定的「反转」希望。但恰恰是这个有意相似的联想,造成了巨大落差,即《正义回廊》里虽然也有理性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是能贯彻下来的,哪怕是两位承载了最高热望的年轻人。
恰恰是在众声喧哗中,得到了更多更杂的喧哗。
又因此,高思钧这一句话,成为非常打脸的现实。陪审团掌控了生杀大权,但是并没有绝对本事能够敲定公义。就像是电影里的警察,让唐文奇认罪,是通过严刑逼供。
只可惜,人不可信,制度同样如此,从陪审团的设立,到律师站在不同立场、背靠不同声望,来进行论辩甚或是蛊惑,再到法官难以百分百精准的判断,同样影响制度对绝对正义难有把握。
从不断摇摆的现实立场,再看嫌犯二人,更有困顿顾虑。张显宗和唐文奇,天才与白痴,将军与小卒,不再自辩的雄才与亦步亦趋的戏子,一个人的黯淡无光与另一个人的绝处逢生,如此精彩地把人与法的障碍,给凸显得惨白。
如果说《踏血寻梅》是在大恶里找大善,那么,《正义回廊》就是在大恶里找大悲,不是寻常奇案片那种,制造廉价叹息的,而是要在半梦半醒的人间,大写人性点到即止的悲悯,社会面的悲凉,以及清醒着的悲戚。翁子光是冷在外界,暖在内里,何爵天则是彻头彻尾的冷。
这样的对比,也更让上映不久的《毒舌律师》,像是一则爽文。它是以下三滥对打下三滥,心知肚明在权势面前,无法通过正轨寻求正义,它给出的希望很稀薄,因为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险胜,但是在宣泄上,有无比雄厚的底本。
《正义回廊》则是让回廊中人走回廊,不提供真相,不予以解气,但让观众以陪审团身份进来,带着疑点离去,丰俭由人,反倒比此前更为心灰意冷,因为终究,谁都要去读这醒世恒言。
再高度凝结一下。两部电影都很粗俗但直接地,针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说出「法律面前穷人含撚」。
当然,内地版里,《毒舌律师》最后,黄子华饰演的林凉水(粤语意为「浇冷水」)说这句话时,重新配音为「法律面前穷人死梗(死定了)」,而字幕只敢写至「法律面前三六九等」。
那《正义回廊》结尾的嘲讽就更多。比良心发现的媒体记者和小警察,甚至比暗示有罪的唐文奇更抓耐人寻味的,还是这个对世态不屑的高思钧,随大流地对陪审团里并不认可的狂妄生意人,笑着叫唤「契爷(干爹)」。
当真是清脆响亮。
戏剧效果拉满,135分钟的密集对白也不显无聊。第一被告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陪审团唯一一个投出无罪的老头,和花大量篇幅争议第二被告是否有罪却获得一致投出的”无罪”是神来之笔。陪审团的天平还是倾向”人之常情”,为避免”冤狱”的无罪推定成为对第一被告的不公,正常人会同情于社会家庭联结密切的低能儿而不会真正去理解一个冰冷漠然的人,法庭始终是”正常人”的法庭,张显宗只能在一人的纳粹法庭角色扮演,对于正常的世界这种人只是自毁的程序。 对于唐文奇,我个人觉得这里暗示了他多次向别人提起恐惧的大蜘蛛,最后一个画面唐文奇被蛛网束缚,实际上蜘蛛是伏在他胸口,象征他所有的辩白都是自己吐出的丝,装饰性地编织成束缚的模样套在自己身上,但低智商还可以有这样恰如其分的应答实在不可信。包括张显宗对于唐文奇判决结果的不满都暗示唐文奇在说谎。最终陪审团交出的公义放过了可能是有罪的人,疑点利益归于被告,这就是复杂别扭的地方。导演稳定没有的立场,律师,媒体,警察都只做分内事,漂浮在空中的公义由陪审团(观众)去探寻。
首先讲整体感受,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商业类型片。包含了暴力凶杀、探案、色情和庭审等等类型元素。出场就是典型港片里的追逐探案戏,之后也给出了肢解和割喉等等的视觉刺激,这部分处理的比较套路。但探案部分占据篇幅较少,电影大部分还是聚焦于庭审。
庭审戏的表现很有亮点,虽然我对于庭审没有那么了解,但感觉这里呈现的不是之前看过的一些架空的庭审,对于法官的指责,陪审团如何选出,证人的登场,警方在庭审中的作用和一些基本的法庭交锋都有展现。没有一些狗血的反转和降智的逻辑错误。
导演仿佛知道单一的庭审戏会让人容易疲劳。就加入多种拍摄技法让这一部分变得更加丰富,包括结合被告口供录像和个人独白,设计陪审团出现在案发现场,让被告打破第四面墙直面观众,庭审前后被告和其他人的交流还有穿插着的复古希特勒影像。陪审团、警方、心理医生和证人形形色色的人物一个个登场也很有趣。
虽然这样的设计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观众的疲劳,娱乐性很强,但是这些表达未能很好地服务于主线叙述。太多的细枝末节反而让观众看不懂导演想要表达的主题是什么。
电影主要想要解决两个疑问:一是被告张显宗的作案动机,二是被告唐文奇是否参与了作案?参与程度有多少?
第一个疑问的归因过于简单,原因浮在表面,主要还是在讨论原生家庭带来的悲剧。记者那条线似乎是将张显宗往汉尼拔的形象塑造上靠,但显得没头没尾的,很尴尬。关于这一部分的讨论不如《踏血寻梅》那么深刻。
第二个疑问的讨论非常丰富,导演给出了很多的烟雾弹。包括同一场凶案拍摄两个不同的版本,将我们代入到陪审团的立场的纠结,究竟唐文奇是被张显宗拉下水还是他在扮猪吃老虎,用精湛的演技骗过所有人。
陪审团的讨论也非常有《十二怒汉》的影子。无罪推定原则(presumption of innocence)如何在庭审中体现,以及警察暴力审问会对于庭审的影响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可能因为烟雾弹太多,我最后得知陪审团全票定唐文奇无罪的时候还是比较诧异,这个结果是如何得出来的?
虽然庭审中展现出的关键性证据警方口供被认为是精神逼供。但那些作案的日记,还有证人指证唐文奇购买作案工具,以及冰箱里的尸体都指向唐文奇可能不是清白的。导演安排姐姐探视的那场戏,似乎也在引导我们相信,姐姐在教唐文奇如何在法庭“表演”。陪审团成员对此也是存在疑问的,最后却得出一致的结论,让我有些惊讶。
总体来说本片很像《踏血寻梅》和《十二怒汉》的结合,但是没有达到他们的高度。对于作案动机的探究不如《踏血寻梅》有人文关怀和深度。对于陪审团裁定的展现过程很精彩,但是结果不够有《十二怒汉》有说服力。导演用了许多类型片技巧让庭审过程变得有趣,涉及案件的群像刻画也很精彩。但也存在用力过猛的问题,导演塞了太多无关紧要的内容进来,让人不知道他最主要想要表达什么。
文|梅雪风
1
近期香港电影有两部最值得关注,一部就是《毒舌律师》,另外一部则是《正义回廊》。
前者是正宗的爽片,后者则有则更为严肃的追求。
要区分这两者其实很容易,前者,一定会简单化现实。这种简单化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片种的要求。因为只有简单化,才会产生真正的爽利感。这个世界比在现实中更为清晰,才会让人觉得更能够把握。这是爽的最根本的心理机制。爽片,当然会涉及到现实,但这现实只是为了让你能够更加投入情感的一种手段。而后者则不避讳现实的复杂性,它就是要让我们从自我的偏见和某些惯性的简单化的。看法中解脱出来,呈现出这个世界更莫衷一是也更善恶难辨的混沌来。
如果你能明白这一点,你就能理解这两种电影的巨大区别。
《毒舌律师》,抓住阶级压迫这一亘古不变的戏剧主题,唤起或者挑逗起观众对于这一在现实中司空见惯现象的巨大仇恨,然后用现实中极为稀少的邪不胜正的逻辑让观众得到巨大的快感。
《正义回廊》则为我们揭示了一个更加惨不忍睹的世界。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并非那种不言自明的强权对于弱势群体的欺压,而是底层之间绝望的互相杀戮。现实中,强权对于弱势群体的压迫,可能并非如此戏剧化的赤裸裸,它更多地被内化或者是弱化为一种绝望的气氛。
底层的反抗也并非是面向上层建筑的叛逆,勇气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极为珍惜的东西。将刀捅向更弱者,是人类发泄的最主要的渠道。
而权力对于弱势者的欺压,也往往都是通过代理人实现的,最大的代理人,往往是你的亲人,甚至是父母。
在你被社会虐待之前,你会首先被自己的父母虐待。当然这个虐待也有着着它的理由,父母有着他们自认为的对这个世界的更清醒的认知,于是他们按照他们的理念,强迫自己的子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按照他们理想的样子,去打造自己的子女,为了让他们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能够平安的生活下去,但这种不顾及自己子女的自由意志的做法,却往往在子女的内心种下了最深的仇恨,留下了最深的伤痕。
这部《正义回廊》的悲剧原点其实就在这儿。
2
这是一部很丰富的电影。
它既写了两个主人公也就是两个在现实中的失败者,怎么样通过杀死父母的方式来泄愤和救赎的心路历程,也写了法官公诉人律师以及陪审团所代表的普通民众他们基于各自的立场迥异而又复杂的价值判断。
这部电影其实有着强烈的社会学上的追求,它似乎想通过一个横切面去探讨正义的艰难与复杂。
它对主人公的心态的剖析是简单而又有力量的。
他找不到工作,这是社会对他的蔑视和抛弃。
他去应聘色情片演员不成,这是对他性魅力和性能力的嘲笑。
而父母让他转让房子,这是亲情在他最危机的时候对他的背叛和追杀。
这样一个在任何层面来说的绝对失败者,却深深地崇拜着希特勒。一个被强者伤害的人在内心的最深处,却崇拜者最强者。因为他要通过把自己幻想为最强者的方式,来平衡他在现实中所受到的挫折。
这是一个存在感极度缺乏的人,所以说他才在他杀掉自己的父母之后大张旗鼓的电视寻亲,这与其说是他指东打西的障眼法,不如说是他能够赢得别人目光的难得的机会之一。
杀掉他的父母从这个层面来说,不只是他泄愤的手段,也是证明他自我能力的一种方式。所以说他才在跟别人聊天时自我暴露。这是他一生难得的伟业,他无法锦衣夜行,他必须和别人分享他的荣耀,即使这种荣耀以终身监禁为代价。
杀掉他的父母从更深层次来说,是他与这个社会彻底决裂的一种宣示。他用杀戮的方式断掉了这个世界上最为牢固和尊贵的一种关系,他是在向整个世界宣战,他用这种方式来显示他的骄傲。
如果说这位男主角因为处处被认为无能而要显示自己的卓越,以至于把杀人甚至于在法庭上受审都当作他展现自我风采的舞台的话,那么另外一位主角这是将无能作为他的挡箭牌,甚至护身符。
若干年的经历,让他深深懂得自我虐待的妙处。他自动自觉地把自己放在最为低贱的位置上,目的是激发出对方深深的道德负疚感。
他用自杀的方式,将自己的姐姐牢牢的拴在自己的身边。
他用逆来顺受的方式,反衬出警察粗暴执法野蛮逼供的行事作风。
他用他真假难辨的弱智,将他杀人的共谋甚至是主谋的身份推脱的一干二净。
他本能地将自己的弱智和老实武器化,高妙而隐蔽的发泄他对这个世界的恨意。
如果说前一个主角必须要让这个世界知道他对这个世界的恨意,且有能力去表达这种恨意的话,那么这个人这以实质性的伤害这个世界同时以隐瞒这种伤害以为荣。
林海峰所饰演的律师是这个片中唯一的一个理想化的人物。他有着强烈的道德感,也有着令人尊敬的职业精神,他本能地厌恶男主角,却又尽职地为他辩护。
至于公诉人和那位女律师,则是更职业的打工人。他们惯性地义正词严,雄辩地诉说着有关正义的话语,但绝对不在其中投射任何自我的感情。他们是真正的工具人,他们的彬彬有礼,以及这种彬彬有礼背后所透露的冷血,那我们看到了我们习以为常的这套社会运行规则背后的冷漠,以及这种冷漠的无处不在。
那些陪审团成员,则显示出这个世界价值观的斑驳与参差。
老者非常自觉地自我带入到被杀的父母的角色身上,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寡恩薄情大逆不道。而年轻人这本能地反对这种道德上的倚老卖老,认为这背后无非是一种想要垄断道德审判权的专断,和同理心的匮乏。
相对于男性对于逻辑的争辨,女性的天然的更容易被故事打动,当那位胖子的姐姐现身说法,所有女性都忍不住抽咽起来。
他们总是本能地以为立场就是真理,就是真相,面对真正的却与自己不一致的真相时,他们却更愿意视而不见。
3
这部电影,和这部电影的监制翁子光的《踏血寻梅》在某种程度上有相似之处,它们都讲述了一个诡异的杀人案件,两个主角之间的关系也远远的偏离了惯常的凶杀电影的主线。
所不同的是《踏血寻梅》,更专注地深入到了两个主人公的内心世界:那种无法命名的被漠视,那种不起眼的被拒绝,让他们对人这个物种有了一种他们都不能想象的恨意。在他们的厌世情结,和杀人事件之间有着不那么理所当然的暧昧的空隙,而翁子光尊重这种空隙,并没有用一种武断的判断去解说和阐释它,于是电影就有了一种凄冷的幽微的气息,那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却又稀薄的又能被瞬间点燃的东西,毁灭与拯救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被连接在一起。
与《踏血寻梅》的阴柔与深情相比,《正义回廊》则显得阳刚和愤怒。《踏血寻梅》讲的更多的是人,而《正义回廊》讲得更多的是事儿。《踏血寻梅》讲的是一种诡异的爱,而《正义回廊》讲的是无处不在的隐形的或者显性的恨。
《正义回廊》拍出了这种恨的层次和逻辑,也拍出了一个社会共同体里面这种恨或者说裂缝的更普遍也更温和的状态。从某种程度来说,相较于《踏血寻梅》,《正义回廊》是一部更庞大的电影,也因为这种庞大,让它对每个层面的描述都有着格式化的嫌疑,影片中没有有类似于《踏血寻梅》里面男主角割伤自己的手去手淫这样让人瞠目结舌却又悲哀异常的场景,于是它对人性的描摹始终就缺乏一种临门一脚的穿透力。当然这种横向的丰富在当下的华语电影里面仍然是少见的,影片试图通过这一事件透视香港人精神状态的企图心也值得尊敬。
在片中,我们能处处见到那种与现实钩联的蛛丝马迹,无论是片中抓捕场景中年轻警察的妈妈对于警察的厌恶,还是影片本身的主题之一弑父,都是这些年香港巨变或表或里的一种表达。
艺术终归是有关现实的,即使是最虚幻的最玄幻的电影,它本质上还是要与当下的集体心态有所呼应。
从这个角度来说,香港仍然是华语电影最值得期待的地方,因为它的创作者还是有着这种自由有着这种野心,也有着这种责任感去表达那些萦绕在普通人心目中的悲伤或者愤怒。
悲伤或者愤怒,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正能量的正能量。因为它代表着我们对这个世界仍然抱有希望,代表着我们还不是弱肉强食的忠实拥趸,我们仍然相信某种更高贵的精神更理想的社会形态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在香港电影的类型序列中,律政片并不算十分耀眼的那一类。在过去三十年间,恐怕也只有《法外情》(1985)、《审死官》(1992)、《九品芝麻官》(1994)等多少为人熟知,而若将范围限定在“后九七”时代的香港司法背景,则更是鲜有名篇佳作问世。因此,近期的《正义回廊》与《毒舌律师》两部影片,序分前后,携口碑与票房双赢之势,算是补上了港片的这一类型短板。
不过细究之下,这两部电影虽然在类型或题材上可归属一类,但风格可谓大相径庭。其中《毒舌律师》算得上是对依稀渐远的伸冤喜剧模式的稳妥回归,以工整而掷地有声的言说方式为民申言,进而叩问正义和良心。它满足了一部商业电影的各项业务要求,尺度得当,愠怒适宜而无公害,因而甚至能贴标登陆。相比之下,《正义回廊》的剧情复杂程度、人物暧昧程度、视觉挑衅程度无不远超前者。在新人导演何爵天的锐意布置下(可能也少不了监制翁子光的功劳),电影从头到尾都弥漫着沉郁压抑的窒息感,让人恍惚回到了《踏血寻梅》(2015)的那个香港时空线。
本片以月下抛尸为引子倒叙开场,早早便引出一起惨绝人寰的人伦案件。首要嫌疑人张显宗(杨伟伦 饰)自幼饱受各方欺凌,更难以“感受”家庭关爱,遂伙同面试时结识的友人唐文奇(麦沛东 饰)谋杀亲生父母,并在后者寓所内将双亲残忍肢解。作案后,张显宗不仅没有躲藏,反而通过网络发布寻亲信息,也很快被戳穿落网。随着案情和庭讼展开,我们得以一窥张显宗的“内心世界”,更进一步地见识到其兽性冷血之外的复杂面相。影片以张显宗视角下的意识独角和心灵构筑为引线,逐渐过渡到律师、证人、陪审团诸人的群像刻画上,并最终落于这场庭讼唯一的争议点:张嫌同伙唐文奇是否也参与了谋杀。
在本片原案“大角咀弑亲案”中,唐文奇的人物原型谢臻麒被法庭裁定谋杀罪名不成立,仅以“阻止合法埋葬尸体罪”获刑一年(主嫌则是终生监禁),又因受押近两年足以覆盖刑期,被当庭释放。法庭判决的依据是,其人智商经测定低于人群平均值,且受拘捕以来一直坚称没有杀人,直到疑似遭遇刑讯后方才改口。电影对此基本如实还原。
但另一方面,影片又通过布置层层悬念,不断迟滞真相的抵达。唐文奇尽管在司法层面获得庭审和陪审团的轻判,但观众从全知视角却能知悉他与亲姐之间似有“密谋”,同时其人也并非如其形象那般“忠厚呆愚”。电影有一处细节,显示唐文奇的 LCCI(伦敦工商会)会计资格成绩格外优异,这也呼应了“低智商”的他为何一开始能和墨尔本大学毕业的高才张显宗参加同一场面试。显然,电影频频暗示唐文奇也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人物(不论他是否如结尾喻示那般身陷蛛网)。但这个人物无疑又与张显宗形成了鲜明的视觉比对:一者的情绪/欲望/想象被披露无遗,甚至在部分时刻有着一闪而过的真情流露,而另一者虽然尽显无辜憨态,却始终藏于疑似包装的低智外表之下晦暗不明。影片最后的司法判决,势必也会因这种视觉情感的不同配重而与观众的外部审视形成某种张力,进而达到间离的效果。
这便是本片颇为反类型的一点:从始至终,并不存在一个揭橥一切的叙事推动者,告诉观众最终应相信谁、厌弃谁。本片既无一般律政片中大放异彩的毒舌状师,也无代表公民理性与市民良心的抗辩陪审员,至于社会派推理体系中的警探、义工更是无从谈起。所有人物,仅仅是在其职司份内获得极为有限的视域,一如斯坦尼体系下所谓演员目光所及的追光之地。人人皆是演员,人人皆以特定方式表演——众律师虽然看似比陪审团成员更具理性与洞察力,但实质上仍只是庭讼程序的演绎者,并不具备鸟瞰的真知能力,仅仅是工于戴上头套/戏服后的那项角色任务;除此以外,他们并不比仅凭日常经验和价值体验就作出判断的陪审员高明多少。本片的值得玩味之处,正在于绕过了“公义何为、真相何在”等一般律政片议题,也不提理性与正义光辉如何彰显,而集中于人物在虚实折返之间的自我呈现。
我们看到,作为全片承重,张显宗可谓这一自我呈现的典型。影片不仅以大段意识流影像直陈其内心,更在叙事层面至少给他分派了四重“角色任务”。先是在媒体面前扮演一个寻亲孝子,然后在案件与庭审中扮演一个弑亲狂魔,接着在意识与潜意识里扮演一个掩盖阉割恐惧、向世界宣战的“末人”,最后则是在观众面前扮演一个似乎还存有人性(中性表达)的可悲边缘人。这四重身份彼此纠缠,同时各自对应着几种堪称病态的社会关系——被成器兄长置换了亲子身位的家庭、专重窥私与奇案的大众媒体、自以为是的精英阶层、不通人性的官僚机构、迷茫又专爱算计的小市民,以及最为根本的,繁重生存压力下的不公社会——甚至连人伦亲情也必须让位于这种难以直表的社会驱迫。本片的重音和力度,正在于此。
除了张显宗之外,其余各人物同样也在进行着虚实交替的角色扮演。唐文奇自不必说,其亲姐唐文珊(杨诗敏 饰)更是在证人席上表演了一出感人至深的“庭哭”,有力促成了陪审团的转意与唐文奇的轻判。三名诉讼律师亦自恋味十足,有着种种由演惑真的矫饰,比如一身正气、时刻秉持司法公义理想的唐嫌代表律师游嘉莉(苏玉华 饰),以及总要用英文发言以至于被法庭时时提醒要改为中文的检方律师朱爱伦(周文健 饰)。二人身上总有一种“我便应当如此”的形象包装,做作且虚伪。而即使通透如张嫌代表律师吴冠峰(林海峰 饰),也不能免俗地要参与同僚们的讼辩游戏。这些法律精英们与其说是我们在一般律政片中所熟知的“讼棍反派”与“正义使者”,毋宁说只是在各自司法理念中完成法庭任务的功能角色。
至于众陪审团成员更无不是某种人设符号的替代品,我们从中不难看出《十二怒汉》(12 Angry Men)的余影,但实际上他们更类似于《失控的陪审团》(Runway Jury)中价值失范、身份迷失的现代游牧民。这种情形显然并非脸谱化这么简单——事实上,何爵天有意选择有深厚舞台经验的演员撑起群戏,为的不是追求“自然”,而恰恰是要让“表演”的技法和痕迹凸显,以抵达日常法庭内的“表现”。(参见BBC中文2022年11月24日的报道)
有趣的是,正是因为众人皆竭力维持自己在庭讼中的“形象”,同时又都讽刺地绕开了案情的“真相”,才使得从始至终在庭内失语的张显宗获得了某种视觉赦免权,进而取得一丝源自观众的信任感(尽管这种信任十分危险)。在这种情况下,观众得以取代公堂,悬搁影像之中纠缠众人的身份迷思,自觉引出关于案件的私人判断——这无疑仍是基于信念的主观判断,却至少不会是某种叙事幻景营造的伸冤快感。也正是在这种“后真相”的情景中,众人的虚实形象才能延伸开来,枝连蒂结地触达法庭之外、银幕之外那个社会的症候。
当我们把视野推及整个香港社会的“身份形象管理”时,我们也就相应地看到了这部电影所欲扣住的那个更宏大的当下性(这正是何爵天的野心所在,至于效果如何可另作他论)。人们不免要问影响这一当下香港之角色扮演与身份迷思的因素是什么,答案无疑是多方面的,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某个极为晦涩但懂得都懂的因素(比如影片中两次给予以港徽特写,却未见更具标志性的港旗)。它们集中构成了一个后现代时刻里关于香港身份的反诘——弑父杀母,虽然大逆不道,但终究还是有“一票认可”的惊悚余地的。这并非是要人们同情暴行,而恰恰是要发出刺耳的警醒。《正义回廊》正是以这种惊人的符号语法和视觉挑衅,展现了一种不失温度的冷眼旁观、一种超越程序的时代关怀,因而也就无怪乎它能够获得港区民众口碑与票房的双重肯认,且令人确信能够在类型港片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演员很好,但故事凑在一起没有想象中的好。这个真实故事本身已经有足够看点,但中间叙述有些混乱,还穿插着让杨伟伦模仿希特勒的桥段,刻意得有些不知所谓,反而削弱了故事的力量。集中在案件本身,反复推敲出不同版本,加上演员们的精彩演出,难道还不够吗?律师和陪审团的言语中夹带着很多抽水的话,其实也没太大必要。新导演想要的太多,反而让案件到结尾有些失色。麦沛东明年会拿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吗?
作为香港本土电影的一剂猛药,很生猛的处女作。可以看出导演的野心很大,希特勒、宗教、时事热点事件等等,拿捏处理的很自然不做作。各种场面的掌控调度,展示了强大的蒙太奇使用能力。但也许是野心太大,想要的太多导致后面剧情线太乱,没有重点,让观众感到无聊。作为处女作还是很惊艳的,支持香港青年导演!
命案拍成懸案;真相尋掘過渡到社會拷問;弒親事件扭橋成雜誌奇聞;罪與罰的辯論變味成貼標籤的大批鬥。每每擔心香港電影的表達是否收窄,方向何去何從,香港年輕創作者就會捧出一個「駭人聽聞」的作品,告誡諸位,keep rolling.基於一個真實的社會悲劇出發,卻保持由作者出發的重新構思,竟然精細到去做九個陪審團成員不同的、鮮明的個性和認知,再加上兩個嫌犯、三個大狀、警察,數在一起十幾二十個角色,竟然可以不亂。大家的迂迴、對撞、真相和謊言。甚至還拍了個希特勒的小傳記去為整個故事做一種戲味上的延伸。然後,整部電影是蠻成立的。行至結尾,張顯宗拍打探訪室面前的玻璃,那幾聲悶響,是世界如何負我的無力問責,也有著更多言語道不清的千瘡百孔。縱然總有陣甩不掉的話劇味,結局的混剪更是莫名其妙。但,我依然讚美編劇和導演的無畏
记性那么好的人,也不会蠢到哪里去吧(和今日名媛蔡天凤案不谋而合)
生命不息,抽水不止,台詞無時無刻在影射和諷刺,把高院幻化成納粹法庭也是足夠大膽和憤怒。罪人、律師和陪審團三種視角,將法庭變成劇場,將控訴與抗辯變成律師各自講述的故事,每人心中都有一個劇本和人設,可大家都離那個所謂真相「差兩步」。很喜歡導演用的光影和色調變化,充分隱喻角色的心境,有點炫技的感覺但好型。演員表演真的挑不出什麼毛病,估唔到莊韻澄和盤菜都做得咁好,真係勁。
啧,这片最大的问题出在主题不清,前期用视听去做exposition挺有效率,后期用太多抽象的视觉传达已经严重干扰叙事又不知所云,看得人不耐烦,通片对情节的无序展示多过有效组织,记者那条线什么意思啊,就略遗憾的作品。
“别以为你胖了我就认不出你了莱昂纳多”真的很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电影整体质感很喜欢 好喜欢男主的律师 又贱又牛 场景切换厉害可惜镜头有穿帮 个人觉得nazi部分没必要且很出戏 有种被迫吃咖啡泡饭的感觉×
男二比男一演技更细腻 私以为他参与了作案 毕竟是一个考过会计二级的人 对他前女友和姐姐做的事也有pua的感觉 感觉很会操控人心 但是参与作案对他又没有好处 假如我是陪审团估计最后也会投无罪 可能就是这样捉摸不透的结局才是这个电影最有意思的地方吧
本來想給5星,可惜結尾弱了點,懸疑有餘,邏輯不足。真相近在眼前卻不捅破,感覺導演也有些不知所措難以收尾,差了點意思。同意某些評論:有些地方太滿了,太故弄玄虛了。但演員們真的很棒。
唐文奇有没有杀人已经不重要了,陪审团所谓的正义也不过是笑话而已
增加了看三级片、需要出示身份证的体验;紧凑有张力,埋了疑点没有完全说明;观众也和陪审团相似,凭感觉决定真相。我们不会知道案发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要尽可能提出更多猜测,确保决定是在充分思考下作出。
2022.10.15. 百老汇电影中心,优先场 + 导演Q&A。《踏血寻梅》导演翁子光(本片做监制)的第二部“香港奇案”电影,亦是导演何爵天的首部长片。双男主的演出太太太出色了,三位律师(其中一位由香港剧场女王苏玉华出演)、九个陪审团成员、还有两男主各自的家人(哥哥、姐姐),单这16个角色在剧本上的平衡和演员们非常精彩的群戏呈现,就让我觉得非常了不起了。摄影上用了很多“奇怪”的角度,很多场庭审戏用了非常“话剧”的方法从不同视角“还原现场”,非常有意思。近130分钟的片长,依然意犹未尽,结尾处似有似无的“反转”,让本就离奇的故事(真实案件改编)更带给观众脊背发凉的观影体验。这部电影是香港依然有着好编剧、好导演、和大量的能演会演又敢演的好演员的最好例证。
自己选的路,那跪着也要走完。。。张显宗,你那么想当天才?演砸了可就要蹲一辈子了。唐文奇,你那么想当傻子?演得太好可就要一直演下去了。
救命!“搭直升機到金鐘食晚餐”真是讽刺香港律政精英和平民百姓阶级差距的地狱级笑话 :)
「制度不是不可以改,但为了个人改,那叫权术」
和《毒舌大状》前后两天看挺奇妙的,一个是英雄主义的阳光照进裂缝,一个是上帝已死的深渊凝视黑暗。加上今天HK的名模碎尸案,戏剧照进现实,多么混沌。
本片很像《踏血寻梅》和《十二怒汉》的结合,但是没有达到他们的高度。对于作案动机的探究不如《踏血寻梅》有人文关怀和深度。对于陪审团裁定的展现过程很精彩,但是结果不够有《十二怒汉》有说服力。导演用了许多类型片技巧让庭审过程变得有趣,涉及案件的群像刻画也很精彩。但也存在用力过猛的问题,导演塞了太多无关紧要的内容进来,让人不知道他最主要想要表达什么。
作为新人导演作品,还是很不错了。有传统香港奇案题材的猎奇,又有十二怒汉式的辩论与思考。不过,也是因为是新人作品,表达还是过满,想要传递的议题也有些太多了,反倒每个都没有讲得特别透彻,稍微有些遗憾。另外,形式感的部分,那种舞台式的表达,也挺别扭的。不过,整体还是值得推荐的。
刺入别人血肉的刀不会令自己幻痛,并未偏心的遗嘱却似刀见血。吞进自己肚中的药没有令自己升天,帮忙肢解的尸骨却比药疗愈。天才也是冷血的元首,白痴亦是高超的演员。事后想来逃过了一劫,却堕入永生人伦炼狱。或许得到了赦免,却终身被梦魇蛛网裹缠。法庭的力量始终有限,回廊里必有业果跫音在回响。
想對所有新一波的香港電影說,片子好壞,和兩個小時裡面插入的所謂運動中的金句數量無關!本片中那些「生命麵包」「海底撈」真的需要嗎?